41年的坚持只为一个梦想 | 夏伯渝:无腿老人的珠峰梦
2016-03-27
寻佳户外运动
转载自-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2016-03-24
[*] 今年2月,夏伯渝攀登了云南哈巴雪山,这是为第四次攀登珠峰的预热——完成体能和装备的适应性训练。唐果/摄
执笔: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曹忆蕾
视频拍摄剪辑:孙亚男
H5制作:中青融媒工作室
文稿编辑:蒋韡薇
夏伯渝的每个早晨都是从大量的运动开始。
早晨4点半,夏伯渝起床,穿上5公斤重的假肢——脚全掌和三分之二的小腿。他一手撑着椅子,脚尖借力,完成1500次负重下蹲。然后把一根擀面杖架在门框上,完成100个引体向上。随后脱去假肢,将小腿搭在沙发上,双手撑地完成360个俯卧撑。为了加大运动量,他双手举着5公斤的哑铃,完成180个仰卧起坐。这些大肌群力量训练之后,是登香山、快速徒步、骑自行车——一天5到6小时的训练量。
他今年67岁,41年的坚持只为一个梦想,就是站在海拔8848米的珠穆朗玛峰峰顶。
1975年,夏伯渝从数万人的选拔中脱颖而出,入选国家登山队。这是他第一次接触登山,此前他只是一个普通工人。“珠穆朗玛峰”在夏伯渝的概念里是一个地理位置,他甚至连全名都讲不清楚,“8848”也不过是一串数字。酷爱踢球的他心里盘算着,“先去登山吧,登完我就说我不干了,还是回来踢我的足球。”
去年5月,夏伯渝参加了某卫视一档《超级演说家》节目,讲述了他自己的故事:人生第一次登雪山,到达海拔8600米,双腿因严重冻伤而截肢。41年来,他的人生目标就是登上海拔8848米的珠峰峰顶。夏伯渝说:“我不是来参加比赛的,我是为自己壮行来的。”1975年,拉萨布达拉宫广场上的万人壮行一直在他记忆深处沸腾着。今年4月,夏伯渝要向珠峰发起第4次挑战。
今年2月,他攀登了云南哈巴雪山,这是为第4次攀登珠峰的预热——完成体能和装备的适应性训练。哈巴雪山海拔5396米,属于入门级雪山。从凌晨5点到晚上7点,整整14个小时完成上下山。其中大部分时间,夏伯渝在队伍前方等待年轻的队友。教练强子35岁,全程马拉松用时3小时37分,他说,“夏老的体能与我相当,甚至比我还好”。队友吴雪伶盯着夏伯渝的背影,不断调整呼吸,心中只有一个念头,“跟着夏老的节奏,向上,走。”
上坡、平路、下坡,夏伯渝需要根据路面情况调节假肢。行走在碎石坡上,无法全掌着地,只能脚尖借力。松软的雪地上很难掌握身体重心,需要耐心而细致的调节。强子观察到,夏伯渝常常出汗,穿着假肢攀登是常人无法体会的困难。
1960年,中国人首次攀登珠峰成功,因为是夜间登顶,没有留下任何影像资料,这次登顶没有得到世界的认可。1975年,国家决定再次组织力量攀登珠峰。夏伯渝凭借出色的体能被分在突击队,这是最有希望登顶珠峰的队伍。出发前,国家领导人接见了国家登山队员,本着“去玩”心态的夏伯渝,才意识到此行的重大意义。
当突击队到达8600米,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淹没在黑暗里。高空风越来越大,在一两米外喊话,已经全然听不到,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。队伍无法前进,他们等了两天三夜,所有吃的、喝的都已经用完,带的氧气也耗尽,只好下撤。
队伍下到7600米处过夜,夏伯渝仗着身体好,把自己的睡袋借给了丢失睡袋的队友,“我是火神爷,我不用睡袋。”第二天晚上,他没有办法脱鞋,医生说脚可能冻伤了。他还是自信,“我是火神爷,不会冻伤的。”此时,脚的颜色已经慢慢改变,从正常肤色变成粉红色,紫色,最后变成黑色。队友带着夏伯渝立马赶回北京治疗。这次登山,除了夏伯渝脚冻伤外,还有十几人不同程度冻伤。与夏伯渝同一组的突击队队长邬宗岳于海拔8450米处遇难。
到达北京后,夏伯渝得知,父亲在1975年5月4日去世,而当时他正在冲击顶峰。没能为父亲送终,夏伯渝感到自责与悲伤。5月27日,夏伯渝躺在病床上,从收音机里听到中国登山队九勇士登顶珠穆朗玛峰的消息。“登山是国家交给的政治任务,听到成功的消息,我挺高兴的。”可他终究没能参加为登山队摆的庆功宴,失落、伤心也挤占了这颗年轻气盛的心,“我到8600米了,再往上一点就登顶了。”
同他一起入选国家队的青海同乡已经返乡,只有夏伯渝留在了北京。未来的日子要在轮椅上度过,这让爱好体育的夏伯渝无法忍受。他躺在病床上,不愿和任何人说话,也不吃饭,到了晚上,趁人不注意偷偷抹眼泪。一位德国的假肢专家给夏伯渝带来了好消息,他才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——可以穿上假肢去登山。
回想起雪山顶浮动的旗云、奇幻的冰塔林,夏伯渝内心尤如刚到山脚下时激动、兴奋。而后的冰崩、雪崩、大风、滚石,让这个年轻人想要去挑战。他决定,穿着假肢登珠峰。
夏伯渝深知,一切运动的基础是力量。躺在病床上,他在小腿上绑上沙袋,举起、踢腿、蹬腿,通过仰卧起坐、俯卧撑训练上肢力量。病床被他弄得“旮旯旮旯”响,护士长抱怨“你都把我们病床弄坏好几个了。”为了正常训练,夏伯渝坚持不打麻药,每次治疗时身体像触电似的,不停地抖,两三分钟的治疗时间,在夏伯渝忍耐的时空里被延长,好像过了好几年。
3年后,他第一次穿上假肢,感觉自己长高了,看得更远了,他有种呐喊的冲动,想要告诉世人,“我离珠峰更近了”。
夏伯渝被分配到国家体委,领导提议他参加残疾人运动会。“残疾人”三个字,让他一度转不过弯来,怎么就从国家运动员变成了残疾人呢?他在步姿上下功夫,努力不让别人看出他的异样。运动会上,别人错把他当作教练,夏伯渝心里挺高兴。训练久了,假肢将小腿磨破,伤口没法愈合。医生建议他,如果想要愈合,必须在床上静卧,有两三个月就可以好。可他无法忍受不能运动的日子,伤口一旦破裂,他就自己弄点酒精棉球消毒。
45岁那年,他被查出患有癌症。时光仿佛又倒转到1975年,他冻伤脚,一个人躺在病床上。爱人说:“你看你这一生,受了这么多的打击,克服了这么多的困难,你可不能被病打倒。”病房里住了6位癌症病人,有人一天到晚哭哭啼啼。夏伯渝一看这场景就说不要住院。化疗常常让他浑身无力,但他咬着牙骑车回家,再做一些简单的力量训练,“只要活着一天,咱就要好好活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。”二十年过去了,神奇的是,癌细胞消失了,并且没有复发。
夏伯渝从未停止运动的脚步。他参加过第二、三、四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,在标枪、铅球、举重项目上均有斩获。2011年,经过两个月的训练,夏伯渝获得世界残疾人攀岩锦标赛的速度与难度两项冠军,在花甲之年获得CCTV体坛风云人物奖。
英国登山家乔治·马洛里回答为什么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,他说“因为山就在那里。”在夏伯渝眼中,珠峰永远在那里,他的终极目标就是登上珠峰,他想要在有限的生命里,去靠近它、亲近它、体验它。
夏伯渝常说,自己见证了中国假肢事业的发展。从木板、铁皮、铁条,到玻璃钢,再到钛合金、硅胶套、碳纤维。假肢技术的发展,让夏伯渝更有力量向雪山进发。
2014年,夏伯渝从尼泊尔一侧攀登珠峰。到达大本营后,恰逢尼泊尔登山史上最大的山难,16名夏尔巴向导在恐怖冰川遭遇雪崩遇难,尼泊尔政府取消了年度攀登珠峰活动。
2015年,夏伯渝再次出发。登完海拔6189米的岛峰时,夏伯渝的状态比去年更好,向导说:“去年我给你80分,今年我给你打90分。”4月25日,尼泊尔发生8.1级地震,引发珠峰雪崩,正在珠峰大本营的夏伯渝听到轰隆的雷声,走出帐篷,冲击波反弹出的冰渣、雪渣好像原子弹爆炸翻滚出的烟雾,哗——哗——滚来。夏伯渝还想用手机记录,但雪崩就在眼前,他赶紧躲进帐篷。
狂风裹着冰块,呼啸着向帐篷砸去。夏伯渝低头闭眼,心想“这次死定了,雪崩过来把帐篷压倒,把我们埋在这里,就完了”。一分钟过去了,耳边安静了。夏伯渝看了向导一眼,“我们还活着,对不对?”但是,第三次攀登珠峰的计划又失败了。
体能是登山的保障,67岁的夏伯渝不能再等了。登一次珠峰,装备配置、向导费用、珠峰门票、保险等加起来高达30至40万元。夏伯渝得到一家假肢厂的赞助,资助他假肢和10万元经费。但是资金总有缺口,也有山友给他凑钱,他不好意思收,“大家赚钱不容易,不想接受个人资助。”2015年,他把买助力车的钱拿出来填补,今年,他又动用了自己的养老金。
41年前一起攀登珠峰的好友李瑞华劝他“年纪大了,别去冒险”。但是珠峰对他而言,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放弃的梦想——那甚至是他生命的全部。他依然坚持每天的日常训练,坚持洗冷水澡、喝冷水。
每次出发前,夏伯渝会和家人交代清楚自己购买的保险、理财,当月的水电费。回想曾经,夏伯渝不是没有懊恼过、后悔过,如果1975年没有参加国家登山队,没有攀登珠峰,没有借出自己的睡袋,可能现在的人生和大多数人一样。但他终究走了一条最艰难的路,指向海拔8848米的路。
夏伯渝有一辆破旧掉漆的自行车,骑着它一个半小时就能到香山。经过香山路的弯道时,他没有减速,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将两腿张开离地,撑在车两旁,风灌进他的裤脚,一路飞驰,消失在人群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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